《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 大卫·哈维

《资本社会的17个矛盾》 大卫·哈维 Nida 第3期 14#

前言　这一次的资本主义危机

危机是资本主义再造所必要的

人类正是在危机之中正视资本主义的不稳定之处，并进行重新设计和塑造，创造出资本主义的新版本

###不过，危机最惊人之处，不在于物质景观大幅改变，而是在于其他方面的戏剧性变化包括思维方式和理解方式、制度和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政治倾向和政治过程、政治主体性、科技和组织形式、社会关系，以及影响日常生活的文化习俗和

令人惊讶的是，新思维或新政策非常少世界大致分裂为两大阵营：其中一方（欧洲和美国）延续以至深化新自由主义、供给侧和货币主义手段，强调紧缩措施是对症良药；另一方（中国）则是重新采用仰赖债务融资的、某版本的凯恩斯需求面扩张方案，而方案通常掺了水，忽略了凯恩斯强调的一件事，即惠及底层的所得再分配，是其方案的一个关键要素。无论当局采用这两种政策的哪一种，结果都是对富豪有利

央行的作用向来是保护银行业者，必要时替银行纾困，而不是照顾大众的福祉这是否预示着全球资本体制将受世界主要央行官员的独裁统治，而这些官员的首要任务是保护银行业者和财阀的权势？

虽然新科技和新组织形式，向来对我们摆脱危机大有帮助，但它们从不曾发挥决定性的作用。目前许多人寄厚望于“基于知识的”资本主义，而生物医学、基因工程和人工智能是当中的焦点。但是创新向来有利有弊。

我的做法有点非传统：我遵循马克思的方法，但未必接受他建议的方案； 马克思所言，全球危机一直是“资本主义经济所有矛盾的真正集中和强制调整”。阐明这些矛盾应可大幅揭示严重困扰我们的经济问题，这无疑值得我们努力去做。

绪论　关于矛盾

在英文里，矛盾（contradiction）这一概念有两种基本用法。最常见、最明显的用法源自亚里士多德逻辑学：两句陈述完全不一致，以致两者不可能同时为真，是为矛盾。“矛盾”的另一种用法，是指两股看似对立的力量同时出现于某种情况、实体、过程或事件中。有组织的生产和重复日常生活，经常对我们产生相互矛盾的要求，因此造成的紧张情况向来紧张往往是潜伏的而非明显的，因此我们处理日常事务时，往往不会注意到它们定义可能是宽松的，彼此可能有某种程度的重叠

界定矛盾和感受矛盾的力量，受强有力的主观因素影响。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里，事实与表象之间的矛盾。

马克思曾提出著名的忠告：我们的任务应该是改变世界，而不是了解世界。

金钱确实可以用来购买商品，我们确实也可以终生只关心自己有多少钱。但如果我们问人“钱是什么”，对方通常会困惑地无言以对。

##区分资本主义与资本。我讲的资本主义，是指一种社会形态（social formation）；在这种社会形态中，社会生活的物质、社会和知识基础之供给和塑造，受资本的流通和积累过程支配。##我利用抽象的力量建立一个模型，反映资本主义经济引擎的运作方式##希望辨明造成近年危机的资本内部矛盾。 本书的目的是区隔和分析资本的内部矛盾，而不是探讨整体的资本主义矛盾。

希望帮助大家认识资本主义的经济引擎如何运作，为什么它有时会运转不顺或熄火，甚至有时走到崩溃的边缘

第一部　根本矛盾

矛盾1　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

在资本主义社会里，我们购买的所有商品都具有使用价值和交换价值。这两种价值之间的差异是显著的。因为它们往往不一致，这构成一种矛盾，而这种矛盾有时会造成危机。房屋的许多不同用途。总之房屋的用途非常多样，似乎无穷无尽，而且各种用途往往十分独特。但房屋的交换价值又如何？ 交换价值等于实际建造成本加上利润、贷款利息和资本化的地租（地价）。在这种模式下，交换价值主导了房屋供给。交换价值不断上升，使得房子成为热门的投机目标。房屋成为一种方便利用的现金牛（cash cow）或个人提款机，总需求因此增强，市场上的房屋需求也日益高涨。在《大空头》（The Big Short）一书中，刘易斯（Michael Lewis）阐述了2008年金融市场崩盘之前发生的房屋投机潮。有某种程度的“庞氏骗局”（Ponzi scheme）元素。造成一场“房地产泡沫”，而泡沫最终必然破灭人因为追求房屋的交换价值，结果丧失房屋的使用价值。处于房贷“溺水”的状态

同样的状况也发生在医疗和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领域许多类型的使用价值本来由国家免费提供，但现在已经私有化和商品化——在全球许多地方，房屋、教育、医疗和公用事业全都朝这个方向发展

矛盾2　劳动的社会价值与它的货币表现形式

交换价值要求我们采用某种标准，测量各种商品间的相对价值。这种测量标准便是货币

首先，货币是一种索取工具，我可以用它取得其他人的社会劳动成果

记账货币和更重要的信用货币（始于简单的借据使用）兴起后，货币的创造便大量落在个人和银行手上，不再完全由国家机构操控。国家在以下这件事上的关键角色：维持人们对国家发行的货币的信心，使人们持续相信货币的质量和意义。货币的3种基本功能要有效发挥，需要相当不同的条件配合。商品货币是储存价值的好工具，但促进商品流通的功能却不是很好。硬币和纸币是很好的支付手段或媒介，但用来长期储存价值却不是很安全。国家发行、强制流通的法定货币（强制是因为国家规定人民以这种货币缴税），则可能受当局的政策狂想冲击（例如政府可疯狂印钞，促成严重通胀，造成实质减债的效果）。货币的各项功能彼此间不完全一致，但也不是互不相关

我可以靠贩卖妇女、毒品或秘密销售军火发财（这是当代资本体制中利润最丰厚的3种生意）。更糟的是（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可以在货币不是资本的情况下，利用货币赚取更多货币。货币信号偏离社会劳动的应有逻辑。

货币理应表现创造性劳动的社会价值，但它却呈现出虚拟资本

我可以创造出大量虚拟资本（fictitious capital）——我把这些货币资本借给别人去做一些完全不能创造价值的事，但这可以带给我丰厚的货币报酬（我可以收到可观的利息）

货币使社会权力可为私人占有和独家利用，这一事实令货币成为人类种种有害行为的核心因素——对金钱势力的欲望和贪婪，无可避免地成为资本主义政治体的核心特征。

矛盾3 私人财产与资本主义国家

许多东西而言，使用者独占了他正在用的东西。这种排他的占用不等于私有产权。私有产权假定财产与物主之间有一种社会联系（social bond）；物主是法律上的个体，对其拥有的东西有处置权个体人权与私有财产之间的社会联系，位居几乎所有政府契约论的核心

所有政府契约论的核心

在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上述原则的当代版本是国家对私人土地的征用权：法律容许国家征用私人土地，改善土地的使用。因此，土地和货币私有产权的永久性都是有条件的。眼下知识产权领域便充斥着争议和冲突。知识应该对所有人公开，还是由私人拥有？市场交易领域中的许多问题，促使国家发挥了远远超过“守夜人”角色的功能，也就是政府远非只是负责守护私有财产和个体权利

集体和公共物品（例如公路、港口和码头、供水和污水处理设施、教育和医疗服务）的供给，是国家必须处理的问题，国家也必须建立国家机器，以便管理和保卫它必须保护的机构， 国家必须找到方法统治和管理多元且往往倔强暴躁的族群，“市场失灵”也是国家必须处理的普遍问题。“市场失灵”源自所谓的外部效应（指市场因为某些原因，未能反映某些真实成本）

有意思的问题只有两个：行使国家权力的力度有多大？国家对个体权利的侵犯，可以在多大程度上诉诸强制力，而非仰赖建立共识（不幸的是，建立共识涉及培养民族主义）？无论如何，国家要发挥这些功能，必须垄断合法暴力的使用权。

国家对个体权利的侵犯，可以在多大程度上诉诸强制力

自15世纪起，国家制造战争的活动货币化（monetisation），成为建设经济史家所称的“财政军事国家”的根基，我们通常认为国家的特点在于它垄断合法暴力的使用权，如今国家又肩负一项关键职责：必须拥有管理货币的垄断权。 必须说明的第二点，是国家的货币垄断权可以转包出去：国家授予中央银行特权，使央行名义上不受直接的民主或国家政治管控，借此把货币垄断权转包给商业和银行业资本家。有关国家与私人财产的矛盾，我们应该采用怎样的政治策略？目前左派和右派似乎都有很多人倾向支持一种简单的主张：致力于恢复平衡和加强个体自由我们正面临难解的矛盾，一方是冷酷和不受管制的私有财产，另一方是日趋专制和军事化的警察国家权力（这种权力致力支持资本，而非促进人民的福祉）；如果不希望文明遭此矛盾扼杀，我们就要研拟激进的解决方案，无论方案是倾向革命还是改良

矛盾4　私人占有与公共财富

社会劳动创造出来的公共财富，有无数种使用价值私人占有和累积这种公共财富（以及凝结其中的社会劳动），则有两种大不一样的方式。第一种是如今我们视为违法的各种活动，个体累积财富的第二种方式，是在自由运作的市场，从事非强迫的合法交易。我认为应该推翻这个假设，承认占有社会劳动及其产品的两种方式有一种共生关系。荒地和良心都可以卖钱！因此，价值与价格的分歧不但是数量上的（任何供需失衡的情况，均可能令价格随即上涨或下跌），还是性质上的（连非物质的特征如荣誉、忠贞和忠诚，都可以标价）。但劳动、土地和货币显然不是商品……劳动只是伴随着生活出现的一种人类活动劳动、土地和货币转化为商品，有赖暴力、作弊、强夺和诈骗等手段

把劳动与生活中的其他活动分隔开，使劳动受制于市场法则，是消灭所有的有机生存形式，并以一种不同类型的组织方式、一种原子化和个体化的方式取而代之。

第一，我们怎样才能保证掠夺公共财富的个体会集体行动，以确保公共财富可以再生产出来第二，如果在市场中循规蹈矩，只能赚取薄利，而违法、掠夺、窃取和诈欺的报酬却异常丰厚（即使这些不当行为会招致巨额罚款），个体还有什么诱因去当模范生

矛盾5　资本与劳动

某些人占用和剥削其他人的劳动力，是人类组织一个由来已久的特征劳动力商品化，是解决资本流通当中一个看似棘手的矛盾的唯一方法简而言之，劳动者陷入这样的处境：除了借由工作不断创造条件让别人主宰自己外，他们别无可为。这就是资本统治下的劳动者的自由。劳资双方均有权为这些问题而抗争，而如马克思的名言指出：“在平等的权利之间，力量就起决定作用过度强调劳资矛盾，而且把它当作独立存在、与资本的其他矛盾无关，对我们革命性地寻求资本和资本主义的替代选择是有害的。

矛盾6　资本是一种过程还是一种东西？

国家如何干预资本运作，取决于阶级对国家机器的控制和影响力。如果不是国家机器某种程度的疏忽和共谋，华尔街近年的不法行为是不可能发生的资本以价值持续流动的状态存在。持续流动是资本的首要生存条件：资本必须流通，否则将会死

权势集团旨在维持资本持续流动的社会策略是一把双刃剑。这种策略或许能达到促进流通的直接目标，但也会制造积极发挥影响力的权势集团，包括中间商（例如沃尔玛）和金融业者（例如高盛），而这些权势集团可能会追求自身的特殊利益，而不是为资本的整体利益服务。

资本积累的矛盾随着时间的推移，相对于持续流动的资本，这些为了生产和消费而创造出来的长寿且往往不可移动的资本将越来越多。资本永久面临这样的危险：因为需要越来越多的固定资本，假以时日，资本将会僵化。食租者阶级的权力仰赖它对固定物的控制，但与此同时，它也利用流动的金融力量在国际上兜售其商品。房市发生的事，正是典型的例子。

流动与固定，以及过程与东西之间的紧张关系，何时及为何会演变成一种绝对矛盾（尤其是食租者阶级占有过多权力这种情况），进而酿成危机

矛盾7 生产与实现的矛盾统一

资本的持续流通，有赖资本成功通过两个关键时刻（成功的程度以利润率衡量）：首先是劳动过程中的价值生产，然后是市场上的价值实现。对资本来说，以下两件事也很重要：尽可能阻止劳动者以任何形式组织起来，动用所有可行手段阻止劳动者发挥他们对国家机器的政治影响力。市场上有效总需求（有别于贫穷的群体对必要的使用价值的社会需求）不足，对资本持续积累构成严重的障碍。这会导致利润萎缩。劳动阶级的消费需求，是有效市场需求的重要一部分

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货币与货币代表的社会劳动之间的矛盾一天不能化解，根本问题就一天无法解决。三种不同矛盾之间的相互关联，是频繁发生的金融和商业危机的根源。生产与实现的矛盾统一，除了影响劳动者，还同样影响资本。合理的推论是：工作和生活这两个领域的阶级冲突和阶级斗争，也必须有一种矛盾统一。

经济活动的基本驱动因素，应该是满足使用价值需求，而非无止境地追求增加交换价值

2021 June Nida 

第二部 变化的矛盾

以变动的矛盾而言，我们必须先描述矛盾的本质，然后再大致评估它目前的形式。了解矛盾的演化轨迹，就能推测未来的可能情况。这种演化并非预定的，也不是随机或偶然的。这些矛盾唯一不变的是它们持续在变。由此衍生的政治经济学，因此与自然科学模型有本质上的不同；在自然科学中，可以大致假定我们阐明的原理在所有时空皆成立

矛盾8 技术、工作和人的可弃性

在传统马克思主义者的构想中，社会主义、共产主义要解决的核心矛盾，是生产力（可大致理解为技术能力和力量）惊人增长，但资本无法利用这种能力增进人类的共同福祉，因为资本决意维持现行阶级关系。 @比较优秀的组织形式、机器或（例如）较严格的库存管理，造就的竞争优势（较高的利润）通常只能维持较短时间。竞争对手很快便能采用新技术（当然，技术受专利或垄断力保护，则是例外情况）。结果将是各领域出现跳跃式技术创新。@资本的历史显示，资本强烈偏好垄断而非竞争，而这对创新不是那么有利。 @久而久之，技术变革的过程改变了技术的性质。技术自身成了一个特别的商业领域。资本主义文化变得沉迷于创新的力量。技术创新成了反映资本家欲望的一种拜物对象。

技术演变的路径并非随机或偶然的。如阿瑟在《技术的本质》中指出，新技术成为一种组件，“用于开发更新的技术，而最新技术又可能成为开发新技术的组件

技术有5个必要任务，它们互有重叠。第一，合作的组织和分工方式，应尽可能促进效率、赢利能力和资本积累。第二，资本流通的每一个阶段都有必要加快，而且资本也有必要“经由时间消灭空间”，这种需求已经促成一系列的惊人技术革命第三，生产和传播知识的技术，储存和取用数据和信息的技术，对资本的生存和永续至关紧要第四，金融和货币是资本运作的一个关键领域（见矛盾2）。只有以货币为记账单位，我们才能够精确地计算盈亏，而多数经济决定是基于对金钱得失的评估做出的第五，最后一个问题，是关于对工作和劳动的控制。这是资本的一个关键“竞技场”，我很快将详细讨论

 “组合演化”的过程有两个矛盾对资本的前景非常重要。第一个矛盾是关于技术与自然的动态关系。这将是矛盾16的主题。第二个矛盾是关于以下三者的关系：技术变革、未来的工作情况，以及劳动相对于资本的角色。

技术问题引起的政治问题，可能是反资本主义斗争最难面对的。一方面，我们非常清楚技术演化是一门大生意，而在这当中，阶级斗争、资本家之间和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对维持军事主导地位、阶级权力和资本永续积累的“人类目的”有主导作用。我们也看到，资本的行动正使资本越来越接近这样的深渊：资本丧失社会劳动的规范作用，世界上多数人口正变得闲置和无关紧要。

资本面对的矛盾，演变成必然内化于反资本主义政治中的一种矛盾。

矛盾9 分工

资本世界中的分工演化有其独特性质，首要目的是维持竞争优势和赢利能力，而这可能与改善工作和生活质量完全无关，甚至可能与增进人类福祉的大目标完全无关。

马克思指出，社会分工的协调机制，不再可能是个别资本家根据理性设计原则组织合作活动，而将是一种比较混乱和无政府的协调方式——市场中波动不定的价格信号，成为不同企业和产业定量理性（quantitatively rational）生产分工的关键决定因素。

劳资关系的一个重要方向，向来是去技术化（deskilling）；技术在其自发动力驱使下，演化出越来越复杂的形态，分工方式也快速增加，而且经历性质上的转变。 精细分工和社会分工快速扩展，复杂性也暴增，这已经成为现代资本主义经济的基本特征。这种演化并不是整体的有意识设计和决策的结果（并没有“分工部”这种国家机关命令大家怎么做），而是与技术和组织变革（受前述的系统力量驱使）同时发生。国际分工受自然因素影响，也受制于社会特征如劳动力技能、制度安排、政治体制和阶级形态，以及殖民和新殖民掠夺、地缘政治和军事力量等残酷事实。 西方国家大致上去工业化，东方和南半球则成为工业价值生产中心，同时维持初级商品生产者和为工业世界供应资源的传统角色。工业化以往确实可以提升人均所得，但如今在某些地方（例如孟加拉国）却倾向于维持普遍贫穷的状态，而非帮助多数人致富

资本利用分工而产生的核心矛盾，是一种社会和政治矛盾。一个词概括：疏离／异化。资本通过组织精细分工和社会分工，无疑在生产力、产出和赢利能力方面取得惊人增长，但代价是资本雇用的劳动力牺牲了他们的精神、情感和身体健康。

在复杂的分工体系中指派工人负责单一作业，很可能令工人变得无知和愚蠢。

但是，如那些敏锐的19世纪批评家指出：如果人们工作的时光便是这么度过，他们晚上回到家之后怎么可能有不同的想法？他们怎么可能建立一种道德共同体或社会团结意识？怎么可能建立集体和有意义的归属与生活方式，不受工作场所无所不在的残忍、无知和愚蠢污染？劳动者每天的生活所需，非常依赖于一大群遥远的、未知和在许多方面不可知的人；在此情况下，他们究竟如何才能发展出自己为自身命运主人的意识？

有意义的工作消失之后，劳动者除了清楚意识到自己受到剥削外，还会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彻底的疏离（疏离自己在穷忙世界里的无意义工作），而这两种感受结合起来是危险的。

去技术化（deskilling）

矛盾10　垄断与竞争：集中与分散

资本主义的这个“伟大成功故事”：资本主义理解人类的竞争天性，把它从社会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然后以市场驾驭它，创造出一个充满活力和进步的社会体制，为所有人的利益而运转。垄断力（例如谷歌、微软和亚马逊如今拥有的那种势力）和类似情况，像是寡头垄断（例如全球主要石油公司中的“七姐妹”拥有的势力）和专卖政策（例如沃尔玛和苹果公司垄断的供货商享有市场营销权力），全都倾向于被说成是异常情况（如果有提到它们的话），是不幸偏离美满均衡状态（理论上可以在完全竞争市场中达到）的情况。我坚持认为这种观念是一种偏见经济学家斯蒂格利茨（Joseph Stiglitz）表示：“坦白说，致富有两种方法：创造财富，或是夺取别人的财富。前者对社会有贡献，后者则通常有害，因为在夺取别人财富的过程中，财富会遭到破坏。”“寻租”其实就是我所讲的“剥夺式积累”，只是听起来温和，且相当中性。我们可以说资本热爱垄断。资本喜欢垄断型工作和生活方式带来的确定性、平静生活，以及悠闲审慎改变的可能性，喜欢可以置身于混乱的竞争之外。资本因此热爱独特的商品，最好是独特到可以采用垄断定价。资本因为培养垄断力，实现了对生产和营销的广泛控制。 

“寻租”其实就是我所讲的“剥夺式积累”，只是听起来温和，且相当中性。

矛盾11　不均衡的地域发展和空间生产

时空之中资本无止境积累的过程（指创业者和企业参与资本的流通和积累，因此从事的竞争活动的例行消长），以及国家通过行使权力，以某种有系统的方法组织景观空间的尝试。如果没有不均衡的地域发展及其矛盾，资本早已僵化并陷入混乱。这是资本不时自我再造的一种关键手段。降低移动的成本和时间的第二种方法，是资本家明智选址，尽量压低运作成本，包括取得生产工具（包括原料）和劳动力，和把产品运送到市场的成本。

资本发展出我所称的各种“时空修复手段”（spatio-temporal fix），解决剩余资本和劳动力的吸收问题。新的区域分工、新的资源复合体，以及作为资本积累动态空间的新地区，这三者之组织全都提供了产生利润、吸收剩余资本和劳动力的新机会。这种国家理性与资本理性显然不同，后者主要是追求私人占有和累积社会财富。建构出来的公民对国家的忠诚，原则上与资本只忠诚于赚钱这件事是有冲突的。

建构出来的公民对国家的忠诚，原则上与资本只忠诚于赚钱这件事是有冲突的

矛盾12　收入与财富的不平等

以任何标准衡量都是惊人的：纽约无疑是全球收入最不平等的城市之一。社会主义阵营1989年崩溃，资本主义国家承受的外部压力消失了：它们即使不再照顾国民的福利，也不必面对强烈的政治反对。

资本只会在有利可图时从事再投资并创造就业。资本如果投资在生产上，比较可能投资在节省劳动力的技术上（会导致更多人失业），而非真正创造就业。中央银行总是拯救银行，但从不解救人民。这种情况展现在两件事上：全球逐渐形成一个财阀统治阶级；世界各地多数国家的财富和收入不平等程度惊人地恶化。劳动阶级反移民的声势浩大时，资本便大举转移到有剩余劳动力的地方，例如墨西哥的加工出口区，以及中国和孟加拉国的工业区。急促的金融化也“导致财富投资报酬超过受薪工作报酬。它奖励交易者多过物资生产者……它使所有其他类型的企业为金融服务支付更多费用。

投资在节省劳动力的技术上（会导致更多人失业）

矛盾13 社会再生产

如女性主义者相当正确地一再指出，这些无薪劳动向来多数是女性在做马丁（Randy Martin）所称的“日常生活金融化”已经显著地介入社会再生产。如果我们问以下两个基本问题，答案是相当惊人的：社会再生产有多少是靠债务融资社会再生产的问题相当棘手，令人烦恼，但全球化资本主义生产的伤害，多数可在这领域看到。

矛盾14 自由与控制

美国对捍卫自主和自由的关心，被有系统地用来替帝国主义和新殖民主义势力辩护，证明其控制世界上许多地方是正当的。

追求自主和自由就像提供一张许可证，使政府得以运用种种压制手段。美国民众对此矛盾若不是浑然不觉，便是习以为常，以致几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往往欣然接受的、激励人心的有关自主和自由的辞令，经常搭配政府一些不光彩的控制手段（往往是出于腐败的目的，为了狭隘的利益），而政府长期侵犯人权的恶行（从伊拉克阿布格莱布到古巴关塔那摩湾，以及在阿富汗国土上）就更不用说了

但我宁愿坚持使用毫不掩饰且最令人不安的表达方式，而这正是因为忽略这种矛盾的潜在后果，是数以百万计的人感到幻灭的根本原因；这些人忠诚地为争取自由而奋斗，有时甚至牺牲性命，但他们的子孙却可能在另一种控制形式下载沉载浮。任何争取自由和自主的斗争，一开始就必须正视它准备要控制什么这问题。它也必须认识到，维持自由的代价是防范新旧控制形式的永恒警觉。

自18世纪以来，自由国家的理论和实践逐渐兴起；其主导原则是国家应自我设限，避免过度干预市场和社会，对个人行为和市场中的企业家行为（尤其是后者）应采自由放任的立场，而这不是出于家长式仁慈，而是出于在主权管辖范围内尽可能累积金钱财富和势力的自利考虑。自由至上主义论者表示，保姆国家是时候退场了，个人真正自主和自由的时代是时候开始了。这个难题的根源，显然在于自由本身的含义。波兰尼指出，自由主义政治经济学的乌托邦思想，“为我们的理想提供错误方向”。马克思也指出，如果真正的自由境界始于摆脱贫困，则基于积极制造稀缺、贫困、劳动力过剩和欲求不满足状态的政治经济制度，不可能允许我们进入真正的自由境界（在这种境界里，每个人都实践自身潜能是确实可能实现的）。

换句话说，完全社会化的个体，会建立不同于孤立个体的政治主体性和自由观。

第三部 危险的矛盾

矛盾15　无止境的复合增长

资本总是追求增长，而且必须是复合增长。长期以来我们假定经济可以无止境增长是错的。资本史上，财富与债务积累之间一直有松散关系，70年代以来债务积累是资本进一步累积的一个先决条件。假定人类社会演化是由某条数学公式决定，那将是严重的错误资本与消费者之间的关系不再是以物质为媒介，如今媒介是信息、影像、消息往来，以及着力于整个族群的政治主体性的符号形式的传播和营销。

虚拟资本”（fictitious capital）的重要圈子一直存在，这些资本投资在房贷、公共债务、城市和国家基础设施等领域。这些虚拟资本的流动不时失控，形成投机泡沫，而泡沫最终破灭，则造成严重的金融和商业危机。金融诡计盛行，马克思因此指信贷系统是“所有疯狂做法之母”，具有“骗子和先知的迷人特质”。这看来是描述华尔街“宇宙主人”的好方式；他们相当自负，例如，高盛首席执行官贝兰克梵（Lloyd Blankfein）被美国国会一委员会批评没有做好人的基本事务时，便宣称银行是在做上帝的事。

剩余资本的另一项出路是用来购买资产（包括债权），而不是投资在生产上。资产不过是一种资本化的财产权，资产的价值是基于对它未来可获得的收入或其稀缺程度（例如黄金或毕加索的作品）的预期。 今越来越多资本以虚拟形式流通，而电子货币原则上是可以无限创造出来的（它们只是屏幕上的数字）。因此这个领域的无限增长并无障碍当年李嘉图表示，一旦土地和天然资源变得非常稀有，以致所有收入都必须用来负担昂贵食物，或是权势极大但不事生产的食租者所要求的租金，资本便走到它的末路。这个不具生产力的阶级将严重压榨工业资本，使后者无法维持生产作业。寄生的食租者阶级将吸干工业资本，使得社会劳动无法动员，价值无法生产。无法生产社会价值意味着资本的末日。

矛盾16 资本与自然界的关系

资本主义因为环境危机将至，而面临一个致命矛盾， 第一，资本有成功解决其生态困难的悠久历史，无论这种困难是关于“自然”资源之使用、承受环境污染的能力，还是栖息地退化、生物多样性衰减，空气、土地和水质量下降的问题第二，我们据称正在剥削和消耗的“自然”（将限制甚至“报复”我们），实际上在资本的流通和积累中被内化了。资金流动是一种生态变量，而经过生态系统的养分转移，也可能构成一种价值流动。第三，资本已经将环境问题转化为大生意。一如技术的普遍情况，这种自然代谢关系工程便成了一种与实际既有需求有关的自主活动。如史密斯所言，自然变成“一种积累策略”。 投机获利根本就是设立碳交易市场的初衷第四，也可能是最令人不安的一点：即使是在环境灾难中，资本也完全有可能继续流通和积累。环境灾难为“灾难资本体制”创造出获得丰厚利润的大量机会。

环境灾难为“灾难资本体制”创造出获得丰厚利润的大量机会

资本便是这样创造出自己的独特生态系统食租者阶级（例如地主，以及矿物、农业和知识产权的拥有者）因为控制了所谓的“自然”资产与资源，得以制造和操控匮乏现象，以及针对他们控制的资产的价值做投机买卖。第一，资本极有必要夺取环保运动的衣钵，作为未来大企业环保运动的正当基础。第二，资本的经济引擎在构成资本主义世界的各种社会形态中的支配力越强，资本与自然的代谢关系的规则越有必要支配公共论述、政治和政策。资本的生态系统正日趋恶性扩散和退化。这在很大程度上也与快速的城市化和非常劣质的人造环境（有时称为“第二自然”）的建造有关（亚洲近年的快速城市化正是这样）。

人类确实有很多愚蠢和腐败的行为，而资本本身因此兴盛，甚至助长这种行为。资本与自然的矛盾可能变得致命的第二个原因，完全处在一个不同的方面，那就是人类对资本建造的生态系统的疏离反应。资本不得不尽其所能，将自然的各方面私有化、商品化、货币化和商业化。有如此，它才能吸纳越来越多自然事物（如今已延伸至人类的DNA），使它们变成一种资本（这是资本的一种积累策略）

资本的运作必然涉及摧毁正派、敏感的人性。

矛盾17 人性的反叛：普遍的异化

在《资本之谜》（The Enigma of Capital）中，我的结论是：“资本主义永远不会自行崩溃。它必须受到外力逼迫。资本的积累永远不会停止。它必须由外力终止。资本家阶级永远不会自愿交出权力。他们的权力必须由外力夺取

异化的动词alienate有多种意思。作为法律用词，它是指将产权转让给别人作为主动的心理状态，异化是指自己实际或感觉被压迫或剥削，因而感到愤怒和充满敌意，并以行动发泄这种愤怒和敌意，有时会在没有明确原因或合理目标的情况下，以激烈行为宣泄对世界的不满。如，当人们因为生活中缺乏机会或努力追求自由，但结果受人宰制而感到沮丧时，便可能会出现异化的行为。

稳定和简朴生活的观念，被为了不断增加消费、永不满足地追求金钱权力的观念取代

高兹坚称：“工作并非仅是创造经济财富，它也一直是一种自我创造的手段。因此，关于工作的内容，我们也必须考虑以下问题：我们希望人类由工作产生的那种男男女女构成吗？”我们知道，许多（甚至是多数）在职人士并不满意自己的工作

技术当然可以用来“提升劳动效率，减少辛劳和工时”。但这是有代价的。“它使工作与生活分离，使职业文化与日常生活文化分离；技术革命要有意义，必须将劳动者从工作的苦役中解放出来，使他们能参与非工作活动 只有在工作以外，工作者才有可能实现自我，获得自尊，因而得到“其他人的尊重”资本（实现上）的无限大效率，因此要求满足需求上的无限大低效，以及消费上的无限大浪费。需要（needs）、想要（wishes）和渴望（desires）之间的界限必须要打破；对使用价值相同或较差但价格较高的产品的渴望必须制造出来；必须坚定地化想要为迫切的需要。简而言之，需求必须被制造出来，最有利可图的产品的顾客必须被创造出来；因此，新形式的匮乏必须在丰盛的中心不断复制出来，手段包括加速创新和汰旧、在越来越高的层次复制不平等……创造需要比满足多数人的需要更重要。

困境必须靠一种具有异化作用的消费主义来解决。

许多人发现，在生产和消费方面的省时技术均广为普及之际，他们可以用在自由创造活动上的时间却越来越少。

当现今生产活动中常见的假忙碌，或异化消费主义方面的追求，完全占据人们的生活、心智历程和政治取向时，资本主义经济理性是很难，甚至不可能驳斥的。迷失在电子邮件或脸谱网中谈不上是积极参与政治

结论 幸福但有争议的未来：革命人道主义的希望

远古以来便有人相信，他们可以靠个人或集体为自己构筑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而非只是继承既有的世界。当中很多人也相信，他们可以在这个过程中改造自己，有希望成为更好的人。这两个观点我都相信。

城市在其历史上一直是大量乌托邦渴望的焦点目标；人们渴望城市能带给人类较美好、较不异化的未来。甚至有人做一些无益的尝试，替资本本身披上人道主义外衣，部分企业领袖称之为“自觉资本主义”（Conscious Capitalism）——这是一套企业家伦理，当中有些明智的建议，例如，借由看似善待员工来提升员工的效率，但整体而言会让人怀疑是一种“良心漂白”的尝试。

唯一的希望是，多数人类能在世界过度腐败、人类和环境所受的伤害大到无法修复之前，看清眼前的危险。面对教宗方济各正确称为“冷漠全球化”的现象，全球人民必须做一件法农利落概括的事：“首先决定醒过来，开动脑筋，停止玩不负责任的睡美人游戏。”如果睡美人能及时醒过来，我们或许能迎来童话般的结局

政治实践构想

我们对资本矛盾的这番透彻审视，对反资本主义政治实践有何启示？它当然无法告诉我们，在围绕着各种具体议题的激烈和复杂的斗争中，具体应该怎么做。不过，它确实有助于我们制定反资本主义斗争的整体方向

可提供政治实践的方向，希望也能赋予它活力。我们应当以这样的世界为目标而努力奋斗

1.优先为所有人直接提供足够的使用价值（房屋、教育和食品安全等等），而不是借由追求利润最大化的市场体系提供这些价值 2.创造一种交易工具，它必须能促进商品和服务的流通，但同时限制或排除私人累积金钱作为一种社会权力的能力。3.私有财产与国家权力的对立，尽可能以共同权利制度代替（特别重视最关键的两类公共资源：人类知识和土地），由公民大会和公民社团负责创建、管理和保护此类制度。4.私人占有社会权力的情况，不仅受经济和社会障碍约束，还成为人们普遍厌恶的病态异常现象。5.资本与劳动者之间的阶级对立，由联合起来的生产者化解，他们与致力于满足共同社会需要的其他社团协调合作，自由决定生产什么、如何生产及何时生产。6.放慢日常生活的节奏（移动、行走应当是悠闲和缓慢的），尽可能增加自由活动的时间，同时为自由活动提供稳定和良好的环境，不受重大的创造性破坏影响。7.联合起来的群体评估大家的共同社会需求并彼此告知，借此为生产决定提供基础（短期而言，有关实现的考量主导生产决定） 8.创造新的技术和组织形态，以求减轻所有形式的社会劳动负担，消除技术分工中不必要的区别，为自由的个人和集体活动释出时间，并减少人类活动的生态足迹。9.借由自动化、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的应用，减少技术分工。剩余的必要技术分工尽可能与社会分工分开。行政、领导和治安职务，由族群中的个体轮替。我们获得解放，不再受专家统治。 10.赋予公民社团垄断使用生产工具的集中权力，借由公民社团动员个体和社群的分散竞争能力，产生技术、社会、文化和生活方式创新方面的差异化。11.多元化潜力最大的是区域社团、公社和共同体中的生活与生存方式、社会关系与自然的关系，以及文化习惯和信念。 12.除了遵循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原则所涉及的不平等情况之外，消除物质供应上的所有不平等。13.逐渐消除为远方的他人所做的必要劳动，与自身、家庭和公社再生产中的劳动的差别，使社会劳动融入家庭和公社工作中，而家庭和公社工作成为非异化和非货币化社会劳动的首要形式。14.每个人都应该享有教育、医疗、居住、食品安全、基本商品和交通运输方面的平等福利，以保障免于匮乏的自由、行动自由和迁徙自由的物质基础。15.经济向零增长状态靠拢（但保留地域发展不一致的空间），追求人类（个人与集体）能力的最大发展和不断创新成为社会规范，取代对无止境复合增长的狂热追求。16.利用自然力量满足人类需要的工作应快速进行，但必须尽可能保护生态系统，维护一个地方的养分、能量和物质，重新学会欣赏自然之美，认识到人类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而我们确实可以努力为自然做出贡献。17.非异化人类和非异化创造性角色将出现，他们具有一种新的、自信的自我与集体存在意识。自由缔结亲近社会关系的经验，以及对各种生活和生产方式的同情心，将产生一个这样的世界：人们仍将激烈争论何谓美好生活，但人人皆同样值得享有尊严和尊重已是社会共识。人类能力的永恒和持续革命将推动社会持续演化。人类将继续不断求新。